【山罗宾】笼
纸牌告诉她,在一周、一月、或一年后的某天,一个或一群人将造访此处。随后掀起一阵飓风,这凄苦之地便永远地从哥伦比亚的地图上抹去。
“有人要来了”
安东尼合上书,瞥了眼杜玛的背影,便不再过问她最近迷上的纸牌游戏。
这里是曼斯菲尔德监狱,他来这儿的六年间见过许多人进进出出,从未引发过巨大混乱,因而无需作出神秘预告。
果然,到了周三,罗宾来了。
显然,她是众多刺客中的一员。杜玛从她身上搜出武器,她又恰好被囚犯与安东尼间的冲突波及,他也只能这么想。
和罗宾一起来的还有位黎博利,自称是受雇来帮他越狱的人。经由她,安东尼知晓层层高墙之外,他的父母被污蔑非法走私源石制品,现在在堡垒山城监狱服刑。
回忆起六年前的7月24日,父亲叫他逃,母亲呼喊他的名字,也难免他在铸铁城被捕的命运。但一切似乎都在老西蒙的预料中,他得到了一个囚犯不应有的优待。这六年间,他帮典狱长展台,对狱卒曲意逢迎,做不想做的事,打不想打的人,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威信,成了最“自由”的囚犯。
但他无时不刻想离开这里。
安东尼看向昏迷中的罗宾,后者神态沉静,不像是以往穷凶极恶的杀手。她醒了,见她慌张的模样,他便断定她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。他习惯俯瞰,习惯轻视绝对力量面前的任何计谋,于是向她抛出橄榄枝。
“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人派你来,这些人正是害我家破人亡的元凶”
“而现在,我决定出去找他们问个明白”
“看得出来你身手不错,所以我希望你能放弃刺客的工作,来协助我”
她一点胜算都没有,思量他的话,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施压。安东尼看起来比她听说的还要棘手,他比她大上了不知几倍。如果有必要,他完全可以使用蛮力,像对待无数个挑事的囚犯那样,将她粉碎。
但这里是曼斯菲尔德,一座活人进去就出不来的监狱。就算她失败了,就算他不动手,她也要出狱,并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。
第二天的上午八点,罗宾果然准时出现在医务室的门口。
“我答应加入”
此后一切显得稀松平常,直到越狱那天来临。
在他出逃的必经之路上,罗宾早已等候多时。
飞来的匕首偏离了预定的轨迹,只刮开浅浅一痕。他盯着她,用菲林特有的专注,似是回到过去无数个悠久的下午。
每每抬头望向玻璃穹顶,总掠过群群飞鸟。他幻想着狱外的灯火阑珊,恍然如昨。过去他总是轻蔑其他囚犯逐利的作风,巴结典狱长,以金钱换取自由,只为在禁闭时多吐几个烟圈。未料到这相通的欲望仍在时间中不断发酵,愈显弥足珍贵。他只是看着,也只能看着,很久、很久……
他渴望了六年的自由,险些胎死腹中。
当疑虑转为愤怒时,他没来得及整理思绪,随即被感性的洪流淹没。呼吸间,无数言语被搅碎,混杂在吐息里,落到地上,成了散乱的絮状物。于是自嘲他的自作多情,对刚认识几个月的人完全信赖,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。纵然她在这段时间里流露的感情并非虚假,但也无济于事。
一步、两步、三步。
安东尼缓缓走近罗宾。
他用指肚描摹着这副脆弱的骨架,从手腕开始,沿着小臂向上,最后停在她的肩峰。期间不断琢磨扭断桡骨用几分力、扯下尺骨又该用几分,残忍至极,仿佛站在那的不是罗宾本身,而是张灌满肉糜的皮。
“唔……”
她的眼神无不闪躲,神情无不慌乱。即便预见这可悲的命运,但再次上演时依然不知所措。
“别动,罗宾”
“不要逼我杀你”
远古的记忆重现,阿纳缇的本能发作,猎物感到生命垂危,便果断按下藏匿已久的炸药开关。
地面颤抖,墙体震荡,警示灯与探照灯红白交织。玻璃刺进他的眉心,尘沙蒙住他的头。一片混乱中,他痛苦地半眯着眼,晃见罗宾正被卷进电梯里。
出于最基本的人道主义,他毅然决然地扑向她。
“抓紧我了,罗宾!”
“为什么……”
下坠,不断下坠。
越过下午四点的时间,穿过地下二层的空间,最后到达深邃的彼方,与黑暗撞个满怀。
多年后,安东尼将回想起此时发生的一切。
她在他的怀里,心与心贴得紧密。
或许是碎石掩埋了怒气与悔恨,又或是静谧强化了五感。安东尼与罗宾,不再是君王与背叛者,而是引路人与迷途者。经他循循善诱,敏感的阿纳缇终于崩溃、于咳嗽的间隙诉说过往。
她的委托人,一个恶魔,以病父的性命要挟,以丰厚的报酬为诱饵,同时也告诉她——西蒙家族最后的反扑,使她的父亲从此一蹶不振。
她理应憎恨,可在负债累累、前路渺茫的当下,她仅剩疲惫,无力迁怒于素未谋面的安东尼.西蒙。
她当然知道那里是曼斯菲尔德监狱,也听说过一些骇人的传闻。一名感染者囚犯蜷缩在废物旮旯里,瞒过所有狱警,于无尽荒野中奔向地平线上的小小月牙,结果被秃鹫分食殆尽。
即便如此,她作足决心,如果她的懦弱使父亲久卧不起,她将下到地里,对他说是女儿不孝。
“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好的”
“但我不知道不这样我该怎么办,我不知道”
“我不想做选择,我不想判断每一件事是对是错,是好是坏,我不想。”
“作为一个与你有过类似痛苦的人,我希望你可以暂时忘记这件事”
“你必须重新审视自己,去思考,究竟想要做什么”
两个家族争斗不已,连累了两个无辜之人,只为促成彼此的相遇,让他们破开父辈精心编织的囚笼,以自己的意志,终结这不幸的轮回。
他不断安慰她,寻思着过不了一天,一切便能按越狱计划那样重归于常。于是许诺,等出狱之后,他会提供力所能及的经济援助。
到那时,倘若重逢,他与她定同饮一瓶酒,笑他枯燥的毛发、她凌乱的面容,是有多么狼狈不堪。
爬出这片废墟,恶魔就在那里。
他是狱警的头目,权高位重。在这六年里,他有的是时间置安东尼于死地,只是这样稍显乏味,便挟持了杜玛,引来了罗宾,渴望罗宾的改变,渴望她的堕落、她失去所有的绝望。
也渴望安东尼的改变,渴望此时此刻他为了家人,为了一己私欲,而抛弃矜持,露出獠牙。
“罗宾小姐,接下来,请你杀了安东尼先生,完成你未竟的任务”
“你在犹豫什么?事到如今你心软了?”
“想想你的父亲、你一团糟的生活、你的未来、你的愿望”
一步,两步,三步。
罗宾缓缓走近安东尼。
“无论你做什么选择,都不要让自己后悔,罗宾”
罗宾挥下手中的匕首
匕首在半空脱手而出
一名囚犯倒下
她选择了他
后来,罗宾告诉他,那恶魔吃瘪的模样称得上是滑稽可笑。
不过在那之前,他戴着铁链,禁锢装置被那恶魔开启后,他在巨大的电击中昏了过去。
此刻,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发现自己正躺着她的臂弯里。他赶忙坐起,这才觉得不妥,便语无伦次地说起今后的打算。
六年间,他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,他们有的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,痛苦地走了。有的欣慰自己惩恶扬善的勇气,满怀喜意地离开了。
于是他明白人生的可贵,一辈子,再好也只能睡一张床,再好也只能吃饱。淡泊名利又如何?即便终将归为世间的一捧土,但追逐幸福的过程也足以让他骄傲。
所以无论高低贵贱,他总得找个活干,以兑现他的诺言。
她看着他,一时间说不上话。
“无所谓”
“就算你不帮我,我也会另找办法”
“不过在那之前,我希望你能陪我走一趟”
“听说罗德岛是个感染者的好去处”
视线绕过她惊讶的表情,擦过她的耳际,直上云霄,那是一片蔚蓝。
没有什么能束缚他们,这荒野广阔无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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